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國史軼聞 - 元代文豪薩都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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元代文豪薩都拉

薩都拉,是元代有名的詩人,有元代「詩人之冠」的美譽,他的詩、詞天真自然,洋溢著曠達離古清新脫俗的氣習,帶著悲天憫人卻又俊逸洒脫的風韻,無庸諱言,蒙古人以空前的武力,消滅積弱不振的南宋,建立了前所未有的大元帝國,蒙元從馬上得天下,對於文治自然有所欠缺,所以有元一代的文壇,有如深秋的林木,一片枯黃,但是由於薩都拉的出現,使枯黃委靡的文壇,呈現出一片青翠的緣葉,不只顯眼,更帶來了一片生意。

薩都拉,從姓名上看,直覺的反應他應該不是漢人,的確他不是漢人,然而他究竟是什麼民族呢?則有了不同的說法,從文獻上看,有的說薩家一族是回回,也有的說是畏兀族(也就是現在的維吾爾),也有的說是蒙古族,可以說是眾說紛紜,難下定論。這兒得先就回回作個說明,否則很難瞭解回回究竟是個怎麼樣的民族。

回回,其實就是一般文獻上所說的回族,說起回族,許多人總有一個誤解,基本反應總是將信奉回教(正確的說法應該是伊斯蘭教)的人,都把他們歸入為回族,其實回族固然都信伊斯蘭教,可是伊斯蘭教的信徒(正確的說法是穆斯林),未必都是回族,可見把穆斯林(就是回教信徒)都稱之為回族,是站不住的。

另外一種看法,總是把古代的回紇(或作回鶻,鶻音古,就是隼,是鷹的一種。回紇就是現在的維吾爾),認為就是回回。明末清初名學者顧炎武在他的《日知錄》卷二九<吐番回回>條中就直接說:「唐之回紇,即今之回回是也。」顧氏更進一步「考證」說:「《唐書》回紇,一名回鶻。《元史》有畏兀兒部,畏即回,兀即鶻也,其曰回回者,亦回鶻之轉聲也。

這種說法是毫無根據的,其實清代乾隆、嘉慶年間的錢大昕(昕,音同新,意為日將出時)氏,在他所著的《二十二史考異》就直接的指出「謂今之回回即古之回紇者,非也。」何況且《元史‧太祖本紀》曾載有:「汪罕(按即克烈部長王汗)走河西、回鶻、回回三國……」《元史》這幾個字已經點明了回鶻(回紇)跟回回的區隔了,混回紇跟回族為一,可以說是許多人的共同錯誤,創建中華民國的孫中山先生所創言的漢、滿、蒙、回、藏五族共和,其中的「回」族,應該是專指維吾爾(也就是回紇)而言,但是如果擴大解釋成:兼指回紇跟回回,雖然還是不正確,站在建構國族團結的立場看,卻是一樁美麗的錯誤,所以回回跟回紇中間並沒有等號。

也有人認為回回是蒙古族西征後,從中亞、西亞、中東擄掠而來的各民族,在元代屬於色目人的一種,這種看法有幾分合於史實,蒙古征花剌子模以及更遠的地方,簽發了許多當地各民族,組成蒙古軍的一部分,於是就把這部分人稱之為回回。

按蒙古成吉思汗親征花剌子模,事在成吉思汗六十五歲時,為西元1219年,因此回回一詞的出現,應該晚於西元1219年,可是我們卻在成吉思汗征花剌子模前一百多年,就在文獻上看到「回回」這個詞稱,北宋時有一位大學者沈括(西元1031~1095年),在他所著的《夢溪筆談》一書卷五<樂律>第九十節<凱歌>中,說他(沈括)在鄜延(今陜西延安)時,為了鼓舞士氣,曾經作了幾十首歌詞,讓士兵們唱,就他記憶所及,在《夢溪筆談》中錄下了五首,其中第四首就出現了「回回」一詞:

旗隊渾如錦繡堆,銀裝背嵬(註1)打『回回』。
先教淨掃安西路,待向河原飲馬來。
(註1)背嵬 - 皮製圓形盾牌

沈括是一個著名的科學家,他的詩裏面出現了「回回」這個詞彙,是一個不可更易的事實,那麼認為回回是蒙古西征花剌子模後才有的說法,就站不住了。

那麼沈括凱歌詩裏的「回回」,指的又是什麼人呢?從北宋的歷史觀察,自北宋初期跟契丹的遼訂下澶淵之盟後,宋遼之間大致上沒有大規模的戰爭,但是跟西邊的西夏,倒是經常處於戰爭之中,沈括駐守鄜延,面對的正是西夏,所以沈括凱歌詩中的「打回回」,打的正是西夏人,如果我們再從元代雜劇《十探子大鬧延安府》中的第二折中,稱西夏官人為回回官人看,那麼就更能確定沈括在《夢溪筆談》裏的回回,指的就是西夏人,可見西夏人也曾經被稱為回回。

大陸許多研究回族史的學者,認為在唐初太宗貞觀年間(貞觀共二十三年,自西元627至649年),就有許多阿拉伯半島的人到中國來,這些阿拉伯人也有許多長駐長安或者其他地方,這些人的後裔,就成為第一波的回回,而這些人都是信奉伊斯蘭教,正確的稱謂是「穆斯林」,這個字是阿拉伯文Muslim的音譯,原意是「順從(真主)者」、「和平者」,專指信奉伊斯蘭教教徒而言,是全世界通用的名詞,只有我們漢人還是堅持用「回教徒」這個稱謂。

所以說回回這個詞稱應該更早於北宋就有了,如果這種說法可以成立的話,那麼最早的回回(回族)應該是來華的阿拉伯人及其後裔,後來西夏人也被中原漢人稱之為回回,到了蒙古伐花剌子模後,更一度專指花剌子模人而言,以後蒙古西征,威震中亞、中東,更將這些地區各民族(均信奉伊斯蘭教)都泛稱為回回了,但是無論怎麼說,都不能回回跟回紇(維吾爾)混為一談。

很多資料顯示元代有「詩人之冠」的薩都拉,他的先人是回回(回族),他的祖父撒拉布哈,或者也譯為思蘭不花,父親傲拉齊或者另譯為阿魯赤,都是蒙古軍西征時,隨同來華的,所以薩都拉可以說是來華回族的第二代。由於是隨蒙古西征後來華的,元朝建立後,被歸類為色目人,在大元帝國裏,其民族地位僅次於蒙古人,而高於漢人(註2)及南人(註3),享有比一般漢人、南人為高的民族地位。

(註2) 漢人 - 指華北地區的女真、契丹及女真金帝國統治下的華北漢人
(註3) 南人 - 南宋統治下的各族人民

據相關文獻考證,薩都拉一族的先人是答失蠻氏,而「答失蠻」是波斯語Danishmand的音譯,所以有時也音譯為「達失蠻」、「達識蠻」、「打廝蠻」或「大石馬」,這個字的本意是學者、有知識的人或明哲之人;後來伊斯蘭教清真寺裏主持教務的人,也叫答失蠻,相當於中國境內稱清真寺負責人為「阿訇」(註4),在伊斯蘭世界裏具有相當的社會地位,甚至可以說薩都拉一族是回回的豪門世家,由於薩都拉在詩文、繪畫、雕刻上都有成就,所以後代子孫以薩為姓,也有取跟薩同音的沙為姓,滿清末年掌握海軍實力的薩鎮冰,由於他襄贊共和,中華民國才得以順利成立,薩鎮冰就是薩都拉的十七世孫。

(註4) 訇 - 音轟,大聲吼叫之意

薩都拉生於元世祖忽必烈至元九年(西元1272年),卒於元順帝至正十五年(西元1355年),另有一說他卒於元順帝至正八年(西元1348年),照前者的說法,他享壽八十三歲,照後者的說法,享壽七十六歲,不管是八十三歲或七十六歲,在當時固然可以列為壽星,縱然今天,也還可以算是長壽,歷經元朝十一個皇帝,幾乎跟元朝相始終,就這一點而言,國史上似乎還沒有任何一個文人,可以跟他相比擬。

薩都拉字天賜,號直齋,從他既有字又有號來看,在文化素養上,跟一般漢人文士已經沒有任何區隔了。他生於雁門(今山西代縣),他父親受知於元世祖忽必烈,到元英宗博爾濟錦碩德八剌時受命仗節鉞留鎮雲代(今山西代縣),後來舉家搬到京城大都(今北京市),此時薩家已經跟蒙古人沒有什麼兩樣了,因此也有許多文獻都把薩氏一族認為是蒙古族。在南方的薩家後人,甚至於也自認是蒙古族,如果就民族融合的歷史趨勢來看,這也沒有什麼不好,蒙古族興起後,許多原來不是蒙古族的各部落,像林木中百姓、克烈、汪古……等等,後來都融入了蒙古族。

薩都拉一族遷到大都後,家道中衰,而元朝建立之初四十年停止了開科取士,薩都拉雖然飽讀經史,卻無用武之地,但是日子還是要過,柴米油鹽醬醋茶樣樣都要錢,為了生活,薩都拉不得不放下儒士斯文的身段,去做買賣,這對傳統讀書人而言,是莫大的羞辱,不過回回人像是天生善於商賈,所以薩都拉在無可選擇的情況下,只好去經商,但心裏還是覺得相當的委屈,他將心中的怨懟寫了一首<醉歌行>的七言律詩:

草生金谷韓信餓,古來不獨詩人窮。
今朝有酒且共醉,明日一飲由天公。
紅樓弟子年二十,飲酒食肉書不識。
嗟余識字事轉多,家口相煎百憂集。
乃知聰明能誤身,不如愚魯全天真。
百年簡憲曾何畏,一日禮法能殺人。
賢愚一載同一杤,我為君歌君拍手。
流芳遣興不必論,且盡樽前一壺酒。

這首詩說盡了斯文淪落的無奈,按蒙元以馬上得天下,打心眼底看不起讀書人,當時社會上將人分為十等,這十等是一官、二吏、三僧、四道、五醫、六工、七獵、八民(或曰娼)、九儒、十丐(註5),可見當時儒士社會地位只比向人乞討的乞丐略高,甚至還比不上娼妓,這使滿腹經綸的薩都拉大有生不逢時、明珠落到牛糞裏的感受,從上面所引<醉歌行>中充分表達了心中的不滿。

(註5) 見鄭思肖《心史》

元朝自世祖忽必烈(西元1260~1294年)創建,歷經成宗鐵穆爾(西元1295~1307年)、武宗海山(西元1308~1311年)、仁宗愛育黎拔力八剌(西元1312~1320年)、皇慶二年(西元1313年),都沒有舉辦科舉,政府用人只在官宦子弟中找,一些不學無術、大字認不得幾個的紈袴子弟都當上了官,據葉子奇所著的《草木子》一書說:「北人(註6)不識字,使之為長官(註7)或缺正官,要題判署事及寫日子,七字鈎不從右七,而從轉(註8),見者為笑。」從這一則紀錄中可以想見元朝官吏有許多都是「不學有術」之輩,這種官場歪風,看在出身華冑飽讀經史的薩都拉眼裏,怎不叫人擲筆三歎?

(註6) 北人 - 指蒙古人
(註7) 長官 - 此處按指的是達魯花赤
(註8) 就是說七字寫反了

或許元朝中央也體會到天下雖然可以「馬上得之」(意思是憑武力奪得政權,說白些就是槍桿子出政權),但卻無法從「馬上治之」,治理國家必須要有學識、有操守的官吏,才能使達到國泰民安的境界,所以便有了恢復開科取士的構想,然而從構想到推行,中間還有很長的路要走。薩都拉既無法得意科場,便只好仍然奔波於各大都市間販賣有無了。

薩都拉由於經商,足跡跑遍了江蘇、湖北、湖南等南方城鎮,去做些小本生意,一個典型的讀書人,淪落到以販賣為生,心中的淒涼、落寞,可想而知,為此他曾經以<崔鎮阻風有感>一詩自況:

逆風吹河河倒行,阻風時節近清明。
南人北人俱上塚,桃花杏花開滿城。
雖云少年慣作客,便覺此日難為情。
河魚村酒不足醉,賴有同舟好弟兄

清明時節總是細雨飄飄,在漢人的社會裏,一家大小也總是上墳祭掃祖墓,用以慎終追遠,是另一種形式的家族團聚,而薩都拉卻為了生活,形單影隻漂泊在外,自然會「便覺此日難為情」了,只好跟同船的人稱兄道弟借酒澆愁了,此時心情大約跟白居易所說的「同是天涯淪落人,相逢何必曾相識」有些類似,不過白居易是被貶到江州作司馬,雖然是被貶謫,但至少還是個官,而薩都拉此刻還是迫於生計,而離鄉背井四處漂泊,似乎比白居易又差了些。

元朝中央終於在仁宗愛育黎拔力八剌延祐元年(西元1314年)正式開科取士,這對全天下的讀書人而言,確是個好消息,可是薩都拉卻因秉性篤孝,不忍心離開年邁的父母,所以元朝首次在延祐二年所舉辦的科舉,薩都拉並沒有去應試,一直到他父親傲拉齊辭世,而他也遵照漢人習俗守三年之喪後,才在元泰定帝也孫鐵木兒泰定三年(西元1326年)首次參加鄉試,次年三月參加殿試,結果是一試中的,高中右榜,以三甲進士及第,這時薩都拉已經五十五歲了,照年齡說已經中晚年了,但就讀書人而言,能夠科舉及第,還是莫大的鼓舞,薩都拉在欣喜之餘以<丁卯及第謝恩奉天門>為題,吟了以下一首詩:

禁柳青青白玉橋,無端春色上官袍。
卿雲五彩中天見,聖澤千年此日遭。
虎榜姓名書敕紙,羽林冠蓋豎旌旄。
承恩朝罷頻回首,午漏花深紫殿高。

薩都拉科舉及第後,被任命為鎮江路總管府京口錄事司的達魯花赤,所謂「達魯花赤」,是蒙古話,本意是「掌印官」,是成吉思汗十八年(西元1223年)時設置,一直沿用到元朝滅亡,元時各級政府都設有「達魯花赤」,並且規定只有蒙古人或色目人才能擔任這個官,實際上掌握了一個機關的實權,漢人或南人是不能做達魯花赤的。

薩都拉雖然被任命為京口錄事司的達魯花赤,可是當時的情況是「員多闕少」,也就是說當時京口錄事司達魯花赤已經有人在做了,必需等這個人出缺後,才能走馬上任,元朝整個官場,是一團亂,經常任命了許多官,卻無法上任,等於是候補、待命性質,薩都拉既已被任命,當然會對任職的京口(今江蘇鎮江)充滿了嚮往,京口在當年是一個繁華的都會,當然會引人入勝;但是他又必須待在燕京(今北京)等候上任,心裏不免既抱憾又焦急,於是以<燕京作>為題的詩道出此時的心情:

落月西窗聞禁鐘,夢回遠客石慮龍。
江南飛盡千株雪,孤負梅花過一冬。

薩都拉在燕京等了將近一年,才補實走馬京口,去做他的錄事司達魯花赤,也從此步入官場,過起長達二十年的宦游生涯。

他這個京口錄事司達魯花赤,只是個芝麻小官,掌管京口城居民獄訟、錢榖、工役、簿書這一類事務,跟經邦濟世的理想,有很大的出入,但是薩都拉是一個虔誠的穆斯林(回教徒),謹記《可蘭經》所載「真主的確喜愛行善的人」的訓誨,所以他處理公務總是本諸這個原則。

京口這個地方地當南北要衝,自古以來號稱「難理」之地,可是薩都拉本諸求真、行善的原則,以伊斯蘭教穆罕默德「當孝敬父母、和睦親戚、憐憫孤兒、賑濟平民、對人說善言」的教義為行事的準則,為京口的百姓做了許多善事,受到人民的愛戴,當地的文人對具有學術素養的薩都拉,也給予很高的評價,據《至順(元寧宗懿璘質班年號)鎮江志》及《丹徒(塗)縣志》等地方志對薩都拉的事功,都有很詳細的記載,歸納起來約有以下幾項:

一、元文宗圖帖睦爾天曆元年(西元1328年),薩都拉為了公平交易,進行市場整頓,監造合格的、標準的度量衡工具,防止商人投機取巧,使市場交易公平合理,使人民在交易時不會上當受騙,以往漢人做生意常在秤上動手腳,使人民在買東西時吃虧,薩都拉的改革,雖是小事,卻極受升斗小民的歡迎。

二、天曆二年,京口天災嚴重,當時民不聊生,人命賤如縷蟻,薩都拉實在看不下去,於是給上司上了一份報告,詞懇氣切地請求上司「盡發倉廪」,以紓解陷於饑荒的人民,使大多數人民「飢者食、病者藥、死者瑾(註9)、流離者轉移」,薩都拉一念之慈,以及他的上司能夠察納雅言,據文獻記載,在京口一地就拯救了八十多萬人,俗語說救人一命,勝造七級浮屠(塔),薩都拉這一次的功德豈不等同建造了千百座寶塔。

(註9) 瑾的原意是美玉,但在此處作埋葬解

三、薩都拉謹記「真主喜愛行善的人」的伊斯蘭教誨,再加上他天生俠肝義膽,好打抱不平,他曾為四戶被逼毀屋撤遷的人請命,指官府形同「置之死地」的措施,非牧民之道,但是他官卑職小,無法改變官府既定的決策,而他也不富有,為了解救這四戶被強迫毀屋的人家,薩都拉只好把自己所喜好的白金壼變賣成現金,幫助這四戶百姓另覓新家,像這樣仗義疏財的基層官員,在國史上並不多見。

四、商代人迷信鬼神,所以從三代以來,漢人多迷信鬼神,這就給了巫師之類的神棍一個斂財的機會,薩都拉在伊斯蘭教義薰陶之下,認為這類神棍意在迷惑百姓,以騙取錢財,所以他對這類巫師神棍,嚴加懲治,端正了社會風氣。

五、薩都拉自己是從貧窮中走出來的,所以對於窮人的困境感同身受,會主動給予關懷,當時淮安有一個飽讀經史的儒士張士謙淪落為吏,在古代官是經考試及格的,吏則是機關裏的佐雜人員,地位很低,這個張士謙父兄相繼死亡,張士謙窮到無力為父兄下葬,這時薩都拉剛生了一場大病,聽到了這個消息,竟然親自扛了轎子前往悼唁,並且拿出自己的薪俸為張士謙治喪,這種人溺己溺、人飢己飢而且能付諸實踐的好官,在國史也很少見。

薩都拉事奉父母極為孝順,父親殁後,對母親更是從內心到言行舉止,都合乎既孝且順的標準,他也以此勸導人民,晚輩要克盡孝道,長輩則要慈愛後生,鼓勵一家之中,務必要和睦相處,在他身教、言教之下,社會風氣大為端正,從而「化嫗為慈母,而子為孝子」,所謂家和萬事興,如果能父慈子孝、兄友弟恭,家道必定會蒸蒸向上,薩都拉所身體力行的,正是千百年來儒家所極力倡導的。

這樣看來薩都拉雖然來自西域的回回,但是他所言、所行,正是中國傳統的禮義文化,古人說:「夷狄入於華夏,則華夏之」確屬至理名言。

元朝政治紊亂,往往用人唯親,善於阿諛奉承者,往往容易出頭,而剛正守正者,則仕途多不順利,薩都拉正是守正不阿高風亮節的人,所以在仕途上多不得意,在有志難伸的情況下,只好寄情於山水,從文獻上看不出薩都拉有多少顯赫的政績,但是俗語說「國家不幸詩人幸」,在政治不清或國家動亂的時代,詩人反而有了創作的空間跟寫作的題材。

詩人感覺極其敏銳,而又富於情感,試想如果沒有「安史之亂」,「詩聖」杜甫許多扣人心弦的詩篇像「國破山河在,城春草木深。感時花濺淚,恨別鳥驚心。烽火連三月,家書抵萬金。白頭搔更短,渾欲不勝簪。」這類詩篇就不會出現。

動亂的時候挑動了詩人創作的欲望,元朝自建立以來,就忽視文治,抹殺人權,以民族而言,分為蒙古、色目、漢人及南人四等;以職業而言,又分為十等,而大部分官吏無知、無能而又貪瀆,所謂「衙門八字開,有理無錢莫進來」,而官吏索賄名目繁多,如《草木子》一書載有以下一段話:

「元朝末年,官吏貪污,始因蒙古色目人罔然不知廉恥之為何物。其問人討錢,各有名目,所屬始參日拜見錢。無事百要日撒花錢。逢節日追節錢。生辰日生日錢。管事而索日常例錢。送迎日人情錢。句追日賚(註10)發錢。論訴日公事錢。……漫不知忠君愛民之為何事也。」(註11)

(註10) 賚 - 音賴,意為持物贈人
(註11) 見《草木子‧雜俎篇卷四下》

在官場中彼此來往打交道,還要花這麼多名目的錢,才能辦妥一件事,那麼一般老百姓,更是受到無盡的剝削,這是人禍,如果在遇上天災,那時老百姓的痛苦,真是難以想像,如元文宗圖帖睦爾天曆年間(註12),關陜、兩河、東南遭逢旱災,人禍加上天災,人民饑荒無食,離鄉背井,賣兒鬻女,一片災情,令人慘不忍睹,僅僅河南一地,有記載的就有二千多人餓死了,但是當時許多官吏依然驕奢淫逸,無視於人民的痛苦,這種強烈的對比,但凡稍有良知的人,莫不感到心痛,何況感覺敏銳的詩人呢,薩都拉目睹這一切的痛苦跟不公平,以<早發黃河即事>為題,寫了心中的感觸:

晨發大河上,曙色滿船頭。
依依樹林出,慘慘煙霧收。
村墟雜雞犬,門巷出羊牛。
炊煙動茅屋,秋稻上隴丘。
嚐新未及試,官租急徵求。
兩河水平堤,夜有盜賊憂。
長安里中兒,生長不識愁。
朝馳五花馬,暮脫千金裘。
鬥雞五坊市,酣歌最高樓。
繡被夜中酒,玉人坐更籌。
豈知農家子,力穡望有秋。
短褐長不完,糲(註13)食長不用。
醜婦有子女,鳴機事耕疇。
上以充國賦,下以祀松楸。(註14)
去年築河防,驅夫如驅囚。
人家廢耕織,嗷嗷齊東州。
飢餓半欲死,驅之長河流。
河流天上來,趨下性所由。
我歌兩河曲,庶達公與侯。

(註12) 天曆年間 - 按文宗有天曆年號,共三年,西元1328~1330年,另明宗和世瑓也有天曆年號,只有一年1329年,可見當時皇室爭立
(註13) 糲 - 指糙米
(註14) 松楸 - 此指墓地

薩都拉這首詩,一方面諷刺當權者過著朝歡暮樂、紙醉金迷(詩中長安里中兒,生長不識愁。……繡被夜中酒,玉人坐更籌。)的生活,另一方面市井百姓是「飢餓半欲死,驅之長河流。」強迫老百姓去修河堤,就像驅趕囚犯一樣,一幅災民圖,活躍在字裏行間,薩都拉最後以「我歌兩河曲,庶達公與侯。」希望能引起朝中權貴的注意,對災黎伸出援手,然而權貴們沉迷在笙歌美酒、美人在懷的溫柔鄉裏,豈會聽到薩都拉這種卑微的呼籲,詩人的天真,顯然沒有喚醒那些權貴們一絲一毫的人性,但是卻表達了時代的脈動,也在文壇上留下可貴的記憶。

蒙古自成吉思汗建立蒙古帝國後,汗位繼承問題,始終沒有搞好,長子朮赤跟他的兒子拔都,建立金帳汗國後,滯留西邊再也不肯回來參加選汗的庫利爾台大會。成吉思汗死後,窩闊台、貴由、蒙哥相繼為汗,其間都帶有你爭我奪的痕跡,到了蒙哥可汗死後,忽必烈跟親兄弟阿里不哥,為了爭奪汗位,更是不惜兵戎相見,展開了一場大規模的廝殺,最後忽必烈獲勝。

元朝建立後,爭奪帝位的問題依然存在,例如泰定帝致和元年(西元1328年)七月,泰定帝崩,僉樞密院事燕鐵木兒於大都立圖帖睦爾為帝,是為元文宗,但是左丞相倒剌沙在上都(開平)另立太子阿速吉八,是為天順帝;形成兩個中央政府,互不相讓,雙方在居庸關、潼關兩條戰線上,展開了大規模的廝殺,最後倒剌沙跟阿速吉八兵敗塞北,戰場留下了遍地白骨和兵刃,令人慘不忍睹,薩都拉在<過居庸關>一詩,以悲天憫人的心情,寫下了一首詩:

居庸關,山蒼蒼,關南暑多關北涼。
天門曉開虎豹臥,石鼓晝擊雲雷張。
關門鑄鐵半空倚,古來幾多壯士死。
草根白骨棄不收,冷雨陰風泣山鬼。
道傍老翁八十餘,短衣白髮扶犁鋤。
路人立馬問前事,猶能歷歷言丘墟。
夜來芟(註15)豆得戈鐵,雨蝕風吹半梭折。
鐵腥惟帶土花青,猶是將軍戰時血。
前年又復鐵作門,貔貅(註16)萬灶如雲屯。|
生者有功掛玉印,死者誰復招孤魂。
居庸關,何崢嶸!
上天胡不呼六丁(註17),驅之海外銷甲兵。
男耕女織天下平,千古萬古無戰爭。

(註15) 芟 - 音山, 割之意
(註16) 貔貅 - 貔,音皮,貅,音休,皆猛獸名或云貔之牝者曰貅
(註17) 六丁 - 係道教火神名

薩都拉這首<過居庸關>道出了戰爭的可怕,呼籲天神協助,消弭戰爭,使男耕女織過著和平安詳的日子,詩人的想法總是天真的、胸襟也總是那麼開闊,他不知道權力會使人迷失人性,縱然親如父子、兄弟,在權力欲的驅使下,都可以置之於不顧,古往今來政治人物總是在權力欲支配下,作出多少傷天害理的事來。

當圖帖睦爾戰勝阿速吉八後,假意迎立和世瑓於旺忽察都(在漠北和林之北)即位,是為元明宗,蒙古號為忽都篤汗,但是只有幾天,和世瑓就暴斃了,其中當然蘊藏著無比玄機,當時史家或文人對這件事,都因為避諱而不敢談,但是薩都拉以詩人敏銳的嗅覺,直言不諱的寫出這段宮闈骨肉相殘、皇室內訌的真相,這首詩以<紀事>為題,全詩如下:

當年鐵馬游沙漠,萬里歸來會二龍。
周氏君臣空守信,漢家兄弟不相容。
只知奉璽傳三讓,豈料遊魂隔九重。
天上武皇亦洒淚,世間骨肉可相逢。

這首<紀事>詩雖然也是以隱晦的方式,點出圖帖睦爾跟和世瑓兄弟骨肉相殘的經過,就一個文人而言,已經是相當的不容易了,清代文學評論家顧嗣立就曾就薩都拉這首詩,作如下的評論:「史家多忌諱,紀事只大抵;獨有薩經歷(註18),諷刺中肯綮(註19)」可見薩都拉的詩除了反映社會、政治的現實面外,還具有史詩的格調。

(註18) 按薩都拉曾任『經歷』這個官,古人以官稱人是個習慣,如杜甫曾任工部員外郎,所以習稱之為杜工部
(註19) 綮 - 音起,同棨,比喻事情的確切、要領。肯綮意與中肯同

薩都拉目睹元代政治之敗壞,猶如大廈之將倒,絕不是他這麼芝麻小官所能頂得住,所以只能在歎息之餘,寄情於山水,因此他寫景的詩也很多,他一生足跡遍及江南塞北,縱是極南的福建,他也曾身歷其地,所以從他的山水詩中,可以領略到明媚的江南風光,也可以透過他詩篇體會到塞外草原景色,薩都拉擅長宮詞,清麗俏逸,增一分則嫌濃、減一分則嫌淡,在濃艷細膩中,格外顯得自然生動。如咏塞外草原風光的<上京即事>:

牛羊散漫落日下,野草生香孔酪甜。
卷地朔風沙似雪,家家行帳下氈帘。

一片草原牧野景象,躍然於字裏行間,可惜宋、元不以詩為文學的主體,否則他這首<上京即事>,正可以跟南北朝時斛律金的<敕勒川>比美。再看他寫江南景色的<過嘉興>這首詩:

三山雲海幾千里,十萬蒲帆掛煙水。
吳中過客莫思家,江南畫船如屋裏。
蘆芽短短穿碧紗,船頭鯉魚吹浪花。
吳姬蕩槳入城去,細雨小寒生綠紗。
我歌水調無人續,江上月涼吹紫竹。
春風一鳴鷓鴣吟,花落鶯啼滿城綠

這一首<過嘉興>簡直就把江南風光鑲嵌在字裏行間了,尤其「江上月涼」這四個字最為傳神,既是寫景,也是寫情。此外,如<秋日池上>這首五言律詩,也顯現薩都拉長於寫景的才華:

顧茲林塘幽,消此閑日永。
飄風亂萍蹤,落葉散魚影。
天清曉露涼,秋深藕花冷。
有懷無與言,獨立心自省。

薩都拉一生看似平淡,但是如果從另一個角度看,卻是充滿了奇蹟,他原是讀書人,只想通過科舉實現他經邦濟世的理想,然而事與願違,元初廢除科舉,為了生活,他只好走上經商之路,在中國傳統讀書人的觀念裏,所謂「萬般皆下品,唯有讀書高」,再加上所謂「士、農、工、商」傳統職業分類,薩都拉自儒士而經商,這就是一個奇蹟。

然而到了他五十五歲那年,元朝又恢復了科舉,他高中進士,又從商場走向官場,這在中國古代官場上,似乎很難找到其他的例子,這當然更是一個奇蹟。

他為官二十年,勤政愛民,雖然沒有什麼驚天動地的政績,但廉潔自持,當將民瘼入詩,對後代研究元時政治,留下了參考的線索。由於他是經由科舉而進入官場,所以特別重視科舉,元順帝妥歡帖木耳至元元年(註20)下詔停辦科舉,這對天下讀書人而言,無異青天霹靂,次年(西元1336年),薩都拉被派到福建出任閩南海道肅政廉訪司正八品知事,到達福建後,他對於罷科舉一事,極表憤慨,以<南台月>為題,以詩明志,他說:

昔龍已去江悠悠,今龍雖在人未求。
懷珠豈立此台下,要上黃金台上鈎。
乾坤四顧渺空闊,詩書元氣行勃勃。
合沙古讖此其時,天下英雄求一決。
南台月照男兒面,不照男兒心與肝。
燕山買駿金萬斛,萬里西風一劍寒。

(註20) 順帝妥歡帖木耳至元元年為西元1335年,按元世祖忽必烈時,也有至元年號,共31年,西元1264~1294年

現代有些在談到薩都拉時,認為元順帝至元元年詔罷科舉時,薩都拉當年就作了<南台月>這首詩,其實只要仔細推敲一下,這首詩應該是薩都拉到福建之後才作的,詩名<南台月>,「南台」這個地名在福州近郊,再看詩中有「懷珠豈立此台下」,顯然薩都拉人已到了福建,才吟出<南台月>這首詩,薩都拉在福建只有兩年,到元順帝至元三年(西元1337年),又被調派為河南江北道肅政廉訪司擔任從七品的經歷(註21),在這個職位上他頭尾作了三年(西元1337~1339年),在這三年中,他跑遍了汴梁(今河南開封)附近的名山勝水,他陶醉於充滿文化的中原大地,也被波濤洶湧的黃河所震懾,寫下了這首<泊舟黃河口登岸試弓>登上河岸歌咏孕育華夏文明的黃河:

泊舟黃河口,登岸試長弓。
控弦滿明月,脫箭出秋風。
旋拂衣上露,仰射天邊鴻。
詞人多膽氣,誰許萬夫雄?

(註21) 經歷 - 是官名,女真金時始設,掌衙門案牘出納和管轄吏員,處理官府日常事務的官員,元朝也設經歷之官

薩都拉的才華是多面向,他曾經到塞外遊覽,以<上京即事>為題,寫了好多美好的詩篇,所謂上京,就是元朝的上都,跟大都(今北京)並稱為兩都,上都故址在今內蒙古自治區正藍旗東約二十公里閃電河北岸,是典型的牧區,充滿了塞外風光,現在且將其中二首分別寫祭天禮俗,跟王孫狩獵的情景,都別具風味:

祭天馬酒洒平野,沙際風來草亦香。
白馬如雲向西北,紫駝銀瓮賜諸王。

紫塞風高弓力強,王孫走馬獵沙場。
呼鷹腰箭歸來晚,馬上倒懸雙白狼。

另一首描寫塞外郊野晚景,前面已經引列了出來(即<上京即事>,牛羊散漫落日下那首),對於草原景色的描述,猶如一幅幅塞外風光躍然紙上,薩都拉寫景的功力,絕不在論事、敘情之下。薩都拉不只功於詩,對於詞,也有很深的造詣,只是他的詞作的比較少,流傳下來也只有十幾首,數量雖不多,可是篇篇都是佳作,如<登石頭城>這闕詞,是步蘇軾(東坡)<念奴嬌><赤壁懷古>原韻而作,整首如下:

石頭城上,望天低吳楚,眼空無物。
指點六朝形勝地,唯有青山如壁。
蔽日旌旗,連雲檣櫓,白骨紛如雪。
一江南北,消磨多少豪傑。

寂寞避暑離宮,東風輦路,芳草年年發。
落日無人松徑裏,鬼火高低明滅。
歌舞尊前,繁華鏡裏,暗換青青髮。
傷心千古,秦淮一片明月。

薩都拉借這闕詞撫今追古,自歎滿腹經綸,卻無施展餘地,用詞遣字氣象雄渾,像極了他的回回身份。再如另一首<滿江紅·金陵懷古>,讀來也會令人感慨良多,原詞是:

六代豪華,春去也,更無消息。
空悵望,山川形勝,已非疇昔。
王謝堂前雙燕子,烏衣巷口曾相識。
聽夜深寂寞打孤城,春潮急。

思往事,愁如織。
懷故國,空陳跡。
但荒煙衰草,亂鴉斜日。
玉樹砍殘秋露冷,胭脂井壞寒螿(註22)泣。
到如今只有江山青,秦淮碧。

(註22) 螿 - 音將,就是寒蟬

這首詞吊古傷今,充滿了歎息,詞中雖然引用了唐時劉禹錫<烏衣巷>一詩裏「舊時王謝堂前燕」跟「烏衣巷口夕陽斜」這兩句,但是用的自然貼切,跟全詞渾然一體,這首<滿江紅·金陵懷古>格調沉鬱蒼涼,顯現出薩都拉一生的鬱悶,但又不失其光明磊落的風骨。薩都拉的詞受到蘇東坡的影響,是無可置疑的,但是薩都拉曾跑遍大江南北跟塞外,再加上他的回回身份,使得他的作品別具風格,所以被推崇為「有元一代詞人之冠」,應屬實至名歸。

薩都拉詩、詞作品非常之多,自元代以來,各種刻本就在社會上廣為流傳,如《雁門集》、《薩天賜集》、《薩天賜逸詩》、《薩都拉詩選》、《天賜雁門集》等,其中以薩都拉裔孫薩龍光於清嘉慶十二年(西元1807年)所輯的十四卷本《雁門集》最為齊全。可以說是集薩都拉作品之大成。

薩氏後人多在南方,前述清末民初的薩鎮冰外,民國時代的物理學家薩本棟,也是薩都拉的後人,但是他們都已經自認為蒙古族的後裔,至於曾任台灣大學法學院院長的法學家薩孟武,也很可能也是薩都拉的後人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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